“为了对良心有个交代”,一个普通人的上海隔离日记
疫情下的上海街道,杜雨竹拍摄
静止中的上海依然牵动着所有人的心。
“你还好吗?”
每次和上海的朋友聊天,总感觉出自己的无力,我们能做的太少,和他们聊一聊、交流他们的所感所想,也许是自己仅能提供的帮助。
今天的推送是两篇疫情隔离日记,由身处上海的杜雨竹写下投递给我们。
她这么介绍自己:23 岁,翻译,在上海待了 6 年,对这座城市的感情从最初的忌惮到后来疯狂的热爱,已经把上海当作了第二故乡。
这两篇日记分别写于封控刚刚开始的 4 月 2 日,和解封遥遥无期、城市日渐混乱的 4 月 17 日。两天仅隔着半个月,在她的眼里,仿佛已是两个时代。
隔离日记 014 月 2 日
“昨天今天混在一起,时间靠意义感来划分”
今天在家隔离,天朗气清。上周家楼下的树还光秃秃的,没发芽。本来想着每天拍一张照片,记录一下发芽的过程,拍了两天,后面几天给忘记了,今早一看竟然全绿了。
半个月前楼里有个确诊,在家隔离了七天。当时物资还不缺,运力也充足,居委还说话算话,说七天就七天。那一周从隔离开始,就没有一天出过太阳。每天雨淅淅沥沥没有停过,风呼呼地拍打玻璃,对面楼的红瓦被雨水刷得锃亮。那几天正好赶上交毕业论文的截止日期,又有一节笔译课要教,在家里抓耳挠腮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憋论文之余,看看窗外,裹紧睡衣,竟然有种乱世之中奇妙的安全感。
七天很快就过去了,觉得过得还不错。隔离的时候,一定要保证你是家里的老大。牛顿在家躲避瘟疫的时候能发现地心引力,牛顿他媳妇估计每天做牛做马快要被憋疯。
我的好朋友仔被关起来了,天天在微信上发疯。我解封之后到她家小区门口隔着栏杆和她唠嗑。没过几天,全上海都疯了。大家定点抢菜,线下的商超到了下午就找不到一根菜叶。连远在欧洲的外国朋友看了新闻都问:听说你们上海人排队抢蔬菜?不是应该抢一些罐头食物吗?
我们年轻人也跟着抢一些,但是抢了两天就面面相觑:我应该抢点啥啊?脑袋空空,本来也不会做几样菜,简直无从规划。买了一堆生菜黄瓜鸡胸肉,决定这几天吃吃减脂餐。
又过了两天,说要封城。我去找朋友铁窗谈心之前,发现楼下卖鸡蛋的店改卖蔬菜了。大家都在抢,那我也再买点吧。杭白菜 10 块钱一斤,一大把一大把往塑料袋里装。卖菜的女人扯着公鸭嗓喊:快买吧!都这时候了还看什么价格啊!能买到就不错了!为了抢一头包菜,一女人把我的手背挠破了,回到家才发现。
我抢了两大袋杭白菜,还有一些黄瓜和包菜。塞到共享单车的车筐里,沿着万航渡路骑。一路上大家都大包小裹,还有好多人拖着行李箱出来采购,有点像每学期期末周,考完的同学拖着箱子准备回家。沿街的商铺还坚持开着门,烤鸭店、熟食店、面包店门口都排着长长的队伍。镇宁路上的奶站被封控,大家围在栏杆外面买奶,里面两个年轻的姐姐一个递货,一个扫码。我看到角落里有一大盒松软的面包,问她们面包怎么卖?扫码的姐姐说,那个不卖,我们自己吃的。
仔说像逃难,我说不至于,逃难的人怎么会抱着生菜逃呢?
把买的蔬菜分了一半给仔,她问我:杭白菜咋吃啊?我说,我也不知道啊,拿蒜炒炒应该就行吧?
一则网上的通告,短短几百个字;一封告居民书,薄薄的一页纸,就能让所有人改变节奏,把生活拱手交出。我在想,孙悟空被封印在五指山下,估计他努努力也能出来,只是怕出来之后天庭的严酷处罚,到时候猴群估计要喊:你把我们猴子在天地二界的信誉都给毁了!然后紧急开会把孙悟空开除猴籍,划清界限。五指山被孙悟空掀翻了的话,周围的居民估计也要抱怨连连,甚至造成次生灾害,天庭还要派天兵天将下去维稳,又怕孙悟空出去乱说什么话,还得召集文官商量对策……我估计孙悟空思前想后,决定还是不出去了。在五指山下起码还能露个头看看风景,关押时间也有个准数,要是被天庭关起来,那可就没准了。至于那个封印,就是一张破纸罢了。
浦西封控倒计时,我和仔隔着围栏聊天的当儿,陆陆续续有人推着家里的小推车出来取订购的东西。一个老太太干脆把围栏推开,把车推出去接自己的大米,回来之后还不忘把围栏在身后围好。两米之外的大白在岗亭里仰面朝天,可能是装睡吧,毕竟眼见这乱象管或不管都里外不是人。
封控前一天,仔也被放出来了,我俩去资深小资聚会地安福路长乐路附近逛逛。从来没见过这么空的安福路,偷偷脱了口罩撒个欢,风吹着嘴感觉像裸奔。还是戴上吧。明明是凌晨才封城,下午两三点商铺纷纷放话:快买快买啊!马上关门了,卖光就关门了!于是又买了点水果和土豆,一路拎回家。
我本以为人本质上与动物的差别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。但这次隔离让我意识到,很多看似是非必需的要素,竟成了人生意义感的支柱:蔬菜、室外活动、身体接触、与人交谈和分享的欲望……人进化出思想,开始思考活着的意义,需要快乐和满足感。等到社会秩序土崩瓦解,连动物性的基本欲望都难以满足的时刻,这些是不是就变成阿喀琉斯之踵了?
晚上,大家纷纷晒出自己的囤货,欢天喜地庆祝浦西的“大年夜”,迈阿密的露天音乐节直播不知道为啥火了,被当成了“春晚”,直播间喊话都是“手里的蔬菜甩起来!”,一百多万人同时在线,平时舞动的是身体,现在舞动的只有键盘上的手指。上海的人已经疯啦。
隔离期间一直逼着自己向内转,好好利用时间,享受独处。但是这何尝不是一种妥协呢?对因管控政策不合理造成的悲剧,我们愤怒,甚至流眼泪,心痛,想起远方的家人,难受得什么都干不下去。在北京的朋友好心安慰说,做好眼前事,关注自己的生活,那些事情你又有什么办法呢。我反倒更愤怒了。这不是在逃避吗?悲剧已经到了家门口,还指望我漠视吗?愤怒了一会儿,想想确实如此。所有能让我们发泄愤怒的渠道早在无数个类似事件之前堵死,现在就像动物园里奴性已成的动物,只敢在脑子里自嗨,从外面看就是一个麻木的木头人。为了保护自己而逃避问题,愤怒变成了愧疚,为了让自己免受良心的谴责,只得听从朋友的建议,少刷新闻,多看剧打游戏,让自己乐呵乐呵。自私和麻木的人就是这样来的。
精神麻木之后,好像感官也会麻木。今天打开窗户,得花上几秒才能感受到室外空气裹住皮肤。如果生活没有了意义感,只有基本的动物性的欲望能被满足,那么晴空万里或者阴云密布,日出还是日落,昨天和今天,都会混在一起,时间得靠意义感来划分。
今天的天气特别好。如果没有疫情,我们会在做些什么呢?估计会去徐汇滨江晒太阳吧。我们已经习惯于把三月前的生活当作常态去比较,但已经忘记,其实真正的常态是根本没有疫情的日子:没有人戴口罩,没有什么行程码,进校园更不用刷什么校园卡;大家飞到世界各地度假,欧洲的朋友到中国来访友;每个六月份留学生们回国,九月份又有一群人离开;远方虽远,但触手可得,热带浅蓝色的海水,闷热潮湿的空气,仍然和我们属于一个世界。前几天看旅行的视频,才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代入过这种四处冒险的生活了。
可是疫情前的日子,又算得上“常态”吗?9·11 之前,上飞机之前还不用大张旗鼓地层层安检呢……让渡的权利不可能再拿回来,时间线性流淌,未来可以借鉴过去,但不可能回到过去。
从电脑面前抬起头,不知道是不是看屏幕看太久了,眼睛花了,感觉楼下的树比上午更绿了。
隔离日记 02
4月17日
“我决定不再逃避了,为了对良心有个交代”
在家隔离 17 天,感觉每天都好像差不多。我逼着自己每天睡前记下今天做了什么工作,完成了哪些学习任务,吃了什么,看到了什么新闻,以免失去对时间的控制。难怪电视剧里,蹲监狱的犯人都要在墙上刻道道,记好已经蹲了多久,还剩多久出去。除了时间如常流逝,日历一页一页被撕下,其他的什么都拿不准。
三月份 7+7 隔离的时候,我问朋友:如果你的后半生你只能在软禁状态中生活,你还活吗?我其实也不是为了听他们的答案,只是想借机发个疯,不等他们回复,我就说:我一定会跳楼。
现在我应该不会选择跳楼了。人的韧性比自己想象的大得多。17天足以让我建立一个只有卧室这么大的小世界,我为这个世界制定规则,我也是规则的唯一遵守者。理性很快就能跟上现实处境,精神不再做无谓的对抗,知道虽然失去了自由,但换来了大把的时间,应该好好加以利用。
如果在我的房间放个摄像头,录一个真人秀节目,会看到我坚持早睡早起,每天铺床,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,每天学习工作满八个小时,在 Zoom 上参加瑜伽课程,和 B 站博主学跳健身操;每一个团购都跟着下单,把冰箱塞满,多的食物送给邻居,或者闪送寄给住在附近的朋友;定期和爸妈打电话,偷偷关注住同一楼的帅哥,和朋友们用腾讯会议一起云吃晚饭,和住 21 楼的姐妹吐槽小区群的口水战。
可实际上过的哪有那么好呢?谁也不敢在疫情期间说自己过得好。
小区群里总是吵架,总结起来,大多都是老年人和年轻人两派互相吵。身体健康又有大把时间的老年人,不用居家办公,把时间都用来盯着谁偷偷出门,计算每家都住了几口人,什么关系,楼下的保安又多了几个,隔壁小区又发吃的了,又来救护车了,然后用搜集来的素材在群里搞“奇葩说”。
前几天楼里有一位阳性,他还有很多合租的室友,却并没有被转运,给几个老太太急疯了,每天在群里艾特居委,指点江山,挥斥方遒:“为了小区好,请赶紧来转运!”、“您大慈大悲,我们这楼里还有许多国际友人,请提供人道主义援助!”、“这么久了,还不转运,是不是病人拒绝转运?要不要采取强制措施?”、“那间房怎么住这么多人,疫情过后可要好好管管群租房,有安全隐患的晓得伐?”年轻人被“管管群租房”瞬间点燃:“诶阿姨你不要不讲理,阳性归阳性,跟群租有什么关系?”、“你要骂去骂二房东啊?我们合法合规租的房子,你这是歧视你知道吗?”阿姨也不示弱,把网上学来的词乱甩:“我不讲理?你喷 X !”、“键盘侠?!我不怕!”两派互喷,每天喷来喷去就是那么一点事,没有一次能喷出个高下。
结束的方式倒每一次都很相似:“哎呦,我家猫受伤了,谁有药!”、“油没有了,谁那儿多?”、“我这里有多余的青菜,吃不掉了,挂门上,谁趁着还没坏来拿走!”连刚刚督促大家严格执行足不出户政策的老阿姨,也把自己的原则忘在脑后,架也不吵了,只发:“我这里有你要的东西,我放电梯上,让它自己坐电梯上去啊!”
我们常被教导说,要爱具体的人。我的这些邻居有时候有点烦人,有些无脑言论让人哭笑不得,但都有一颗善良的心。具体的人值得我们的爱,那抽象的庞大的那些呢?它让我们恨,愤,气到我们牙根发痒。
三月末以来上海的负面新闻铺天盖地,已经多到任何人都无法逃避。录音、视频、求救文字……一次次发布,一次次被删除,眼看着悲剧不断重演,有的甚至就在我的身边:老师的亲人,朋友的同事……也可能是我,我和他们没有任何不同,我只是暂时幸运,我的所有安全感都是无知和自我欺骗。城市变成了角斗场,弱小就是原罪。
过去的我,习惯以保护自己的名义在精神上屏蔽大大小小的悲剧事件,那这一次,再麻木的人也无法继续独善其身。他们离我实在太近,事情疯狂的程度让我感觉身处另一个时代,每一天都能刷新认知下限。最关键的是,悲剧仿佛没有尽头,没有任何的解决方案,我们都赤脚站在靠近岸边的地方,看着潮水将身边人一个一个卷入漩涡,身后连痕迹都不留下,看着他们痛苦、呐喊、尖叫,却束手无策。
我决定不再逃避了。我选择共情那些苦难者,记住他们的无助,和他们一起愤怒。我疯狂地转发、分享、截图、录屏,和朋友一起骂脏话发泄,尽量留住历史,努力不让它被抹去——为了那些被潮水卷去的人,也为了我们自己,为了对良心有个交代。
给远在哈尔滨的爸爸打电话,聊到疫情防控的问题。我和爸爸的立场和态度向来差别较大,以前我们很少谈论这些,小心翼翼地避开雷区。那天电话里,我用克制和故意幼稚化的语气抱怨着上海的管理,爸爸说:“你就别管这些了,人家上面肯定比你懂得多。”
我一下子爆发了:难道你看不到这些揪心的各种负面新闻吗?悲剧已经多到无法遮掩,还在自欺欺人吗?如果你坐在森林里,眼看山火烧到面前了,你难道还要对自己说“那火不是真的”,或者“没关系,会有人来灭火的”吗?如果是我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强行被拉到方舱,如果我的爷爷奶奶此刻在上海突发疾病无法治疗,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。
说到这里,我已经声音颤抖,鼻子开始发酸,于是索性继续说下去:“爸爸,我很少跟你说这些事情,因为我知道我们立场不一样,谁也说服不了谁,如果是别人,我可能直接把他们从我生活中剔除,但你不一样,我爱你,我不想和你有这样的隔阂……”
挂掉电话不久,爸爸拍了一张后备箱的照片,里面装满了米面粮油,然后对我说:“宝贝儿,听你的,已经囤好东西了,给你爷爷奶奶也囤好了,放心吧。”我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,感觉和爸爸的关系在这通电话之后更近了。
《星际穿越》里,主人公们着陆到一个新的生命星球,他们说要到远处山的那边寻找之前着陆的宇宙飞船残骸。但那不是山,是海啸,是上千米高的巨浪,默默地向前移动,静静地吞噬一切。等到你意识到那是海啸的时候,它已经到了你的面前,一切都已经太晚了。灾难不是一瞬间的事,而是像这海啸一般慢慢推进、难以察觉的过程,而懦弱就是蒙蔽双眼的元凶。
过去的我也懦弱,我不敢发声,对苦难视而不见,算计自己的蝇头小利。可没关系。每个人都生来懦弱,但都会在抗争中成长。
我还以为我会孤独到发疯,还以为看了这么多负面新闻我会止不住地哭,还以为十几天不出门我会抑郁到摔东西,但其实完全没有,我比我想象的更坚强。我仍然极度渴望肢体接触,想和老友们聚会,想坐在陕康里晒太阳,想摸摸好朋友的金毛,想约会,想接吻,想被紧紧地抱住,想借着微醺疯狂跳舞。眼看着上海最好的时节一天天过去,解封又遥遥无期,想着这些平凡的愿望,竟然有种电影里才能烘托出的悲壮感。我只能接受,并没有流泪。
唯一让我流泪的,是小雷雅,一个清明节那天出生的小宝宝。她的父母是我最好的朋友,在全城封锁的情况下顺利到达医院,生出了这个小天使。我们一群成天厮混在一起的最要好的朋友们,对着这个小婴儿打嗝的视频热泪盈眶。我太爱她的爸爸妈妈了,他们会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,所以我知道我会看着这个小生命长大。而她的存在本身就提醒我们,无论身处太平或是灾祸,享受着自由还是身处隔离,尽管我们都太过渺小,但爱、幸福、孤独、愤怒……这些情感的力量异常强大,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,能让我们变得更加勇敢。
半个多月过去了,楼下的树已经茂密成荫。等到解封后,上海将不再是过去的上海,我们也都将不再是过去的我们了。
你在隔离期间持续会做的一件事是什么?